第一百二十六章

皇太极遥指城头上的熊廷弼嚷道：“熊大人，还不速速打开城门，让我的儿郎们入城！”

熊廷弼哈哈笑道：“可汗稍安勿躁，且听本府一言。”顿了顿，熊廷弼鸡贼的说道：“城中军民久困于奴贼之手，对城外之兵惊惧有加，若是贸然请可汗入城，唯恐生变，闹出祸端。”

皇太极大怒：“老贼！你这话何意？本汗千里迢迢从草原赶来，解救广宁之危困。怎么？现在你要卸磨杀驴吗？翻脸不认人？”

熊廷弼笑道：“可汗勿恼。可汗遵约前来，共剿奴贼，本府定然如实回禀朝廷，届时重赏抚恤是少不了的。可汗，广宁城围困已解，奴贼已退，可汗大可不必执意入城。”顿了顿，熊廷弼吩咐人手用木筐将一万多两纹银送下城去，笑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林丹汗，此乃本府的一点儿心意，日后待本府禀明圣上，还会有十倍百倍的重赏。”

皇太极面色微变，他没有料到熊廷弼竟然如此谨慎，自己一方为了做足戏份，还撕杀了一阵，可熊廷弼仍旧信不过他。

皇太极大怒道：“老贼，你欺人太甚！本汗千里驰援，血战东虏，如今将士饥寒疲累，你竟然不肯打开城门收留？莫非要让我的将士原路返回，忍受着一路的饥寒煎熬不成？难道大明国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恩人的吗？”

恩人？

熊廷弼眉头紧蹙，这个词语令他很不爽。

虽然熊廷弼承认“林丹汗”的驰援对扭转战局十分关键，但这并不能一并扭转他心中根深蒂固的“华夷大防”。对于儒家经典中宣扬的“戎狄是膺，荆舒是惩”的华夷秩序推崇备至，打心眼里就瞧不上“林丹汗”这种塞外蛮夷。

这种心理其实不难理解，就像发达国家在面对发展中国家总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一样，相比于大明朝的繁华昌盛，无论是menggu还是后金都显得落后破败乃至愚昧的多。

因为大明朝已经发展到封建时代的后期，而menggu跟后金的社会发展程度还停滞在奴隶制时代中期，双方的文明差距了大约一个时代。

想让熊廷弼瞧得上“林丹汗”就好比让米国人爱上索马里跟阿富汗一样困难。

虽然瞧不起“林丹汗”，但是刚刚“林丹汗”的话却是在理！

从客观上看，“林丹汗”的确解救了广宁城！

熊廷弼不能对此视而不见！

另外，“林丹汗”的将士们也的确冒着风雪严寒赶来救援，刚刚又苦战一场，此时又累又饿又寒冷，若是不令他们进城歇息，的确有违待客之道。

可是放他们进来吧，熊廷弼又不能完全相信这些“塞外蛮夷”，跟王化贞的假仁假义，广布仁德不同，熊廷弼是个刚愎自用，治军严明的人，对自家将领都不假辞色，更何况是“林丹汗”这种蛮夷国度的主人？

就在熊廷弼犹豫不决的时候。

皇太极眼里闪过一抹精光，他开口嚷道：“可笑！可耻！虚伪！亏得你们大明自诩什么天朝上国、礼仪之邦，我呸！也不过如此，人家大老远赶来支援，竟是大门紧闭，令我等在城下忍受饥寒，此事若是传遍四方，还不让天下人耻笑，耻笑什么呢？耻笑大明国的虚伪！”

熊廷弼面色一变。

皇太极微不可察的扬起唇角，他明白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刚刚那番话成了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熊廷弼妥协了！

他可以不要自己的官声！

但是朝廷不能不要颜面！

再者说儒家经典中除了“华夷大防”外，还有教化四夷的理念！

我泱泱华夏，天朝上国，文明鼎盛，自当令万邦来朝，光布德泽，以致四夷归化，也识得四时五谷，懂得礼义廉耻，不复率兽食人，衣不蔽体之荒蛮景象！

华夷！华夷！

本就是一对矛盾统一体。

既不停的相互排斥，又不断的互相吸引！

熊廷弼下令垂下木筐，将“林丹汗”等人带入城中。

见状，皇太极蹙眉问道：“你这是何意？”

熊廷弼说道：“请可汗入筐，城内已经备下暖帐与好酒好肉，本府绝不亏待可汗。”

皇太极故作恼怒地问道：“为何不打开城门？做筐是何道理？”

熊廷弼笑道：“可汗，咱们就各退一步可好？本府已经下令在城内筹措帐篷、木炭、酒肉、马料等，片刻后便可运输城下。可汗可令你饥寒的士卒于城下驻扎，而可汗与诸将可入城内，好令本府表达谢意。”

皇太极面色微变。

想要割裂我与军队？

莫非已然叫这老小子瞧出破绽？

皇太极艰难的吞咽了口唾沫，他的后背在一瞬间被冷汗浸透。

此刻考验皇太极的就不仅仅是非凡的勇气了，还有超绝的智谋与决断力！

是舍弃大军入城？

还是翻脸攻城？

若是选择了后者，岂非之前的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

自己又如何在父汗及诸将面前抬起头来？

可若是孤身入城，一旦被熊廷弼看出破绽，岂非羊入虎口？

“你欺人太甚！”

皇太

极怒骂道，“拿这种木筐来羞辱我！你就不怕我下令攻城吗？”

熊廷弼收敛了笑意说道：“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可汗，你也要理解本府的难处。至于可汗要不要也学着贼酋努尔哈赤攻上广宁几个月，请自便！”

皇太极听了熊廷弼强硬的表态之后，反倒心中松了口气，如此看来，熊廷弼尚未察觉到不妥，他还没有怀疑自己的身份！

皇太极假装犹豫了会儿，才下令让士兵们搬卸掉木筐上的银子，而后跟数十名亲卫乘坐木筐，登上广宁城。

不一会儿，熊廷弼果然依照约定，又用木筐将无算的酒肉、帐篷、粮草送下城来。皇太极随即下令城下的兵马卸甲，搭建帐篷，喝酒吃肉。

熊廷弼笑道：“可汗，请吧。”

皇太极冷哼一声，故作粗鲁野蛮的用肩膀撞开熊廷弼，大步流星的走下城头，直奔熊廷弼的经略府喝酒吃肉去了。

……

辽东镇，金州城。

毛文龙趁着辽东空虚的时期，率领部众攻陷了金州，然后又南下将旅顺等十余城池“光复”。以至于朝野上下都是歌颂毛文龙的声音——当然，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王化贞在京城的运作。这个前辽东巡抚虽然被罢了职，却是万分的不甘寂寞。因为毛文龙勉强算是他的旧部的缘故，所以极力的鼓动文武群臣，替毛文龙造势，将毛文龙打造成一种孤胆英雄式的人物，好似克服辽东，剿灭奴贼，非文龙不可一样。

但事实上，毛文龙在克服金州、旅顺等城池之后，一步也未能北上，给后金造成更大的麻烦，因为金州城北方的盖州城内驻扎了两千八旗兵，守将是阿巴泰与佟养性。阿巴泰是努尔哈赤的第七子，而佟养性则是毛文龙擒拿的佟养正的兄弟。

毛文龙之所以能够大富大贵，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捉拿了佟养正，所以他跟佟养性可谓是有不共戴天的大仇恨。

毛文龙不是不想扩大战果，事实上迫于朝廷的压力，他数次全军出击，跑到盖州城下耀武扬威，但都没有取得什么实质性的战果。盖州城内虽然只有两千八旗兵，但各个骁勇善战，都是虎狼之辈。毛文龙虽然有一万多兵将，但大都是临时拼凑起来的。虽然毛文龙的这一万多人马的战斗力在无数次腥风血雨的历练下，已经高于明军的平均值，但是跟八旗兵比较起来，还有着较大的差距。

几次攻打盖州城，非但没有占到便宜，反而差点儿被阿巴泰跟佟养性杀的大败而归后，毛文龙就认怂了。转而专心在金州、旅顺等地搜刮民脂民膏。毛文龙在担任东江镇总兵之前，还从来没有发迹过。现如今突然位居高位，手握重兵，而又攻取了十数座城池，已然是春风得意，尾巴都要翘到凌霄宝殿啦.

像毛文龙这种在鬼门关前经历过无数次生死，在辽东镇摸爬滚打十数年，见惯了世态炎凉与人性丑恶的人来说，他的心中是没有什么信仰跟坚守的。事实上，在明末各项行之有效的制度崩坏的大背景下，整个社会的民风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反正身处这个朝不保夕，今日饱，明日死；明日或可苟活，则他日也必死无疑的时代，人们的价值观早变的面目全非。

毛文龙坐在大堂之上，拧下一块羊腿，大口喝着甘甜的美酒，哈哈笑道：“心酸半生，悲苦半生，挣扎半生，终于也让俺毛文龙肆意逍遥一把。人生不过数十载，得意就应该尽欢，来来来，把酒倒满，醉生梦死一回！”

毛文龙麾下诸子诸将亦是同样的尿性，因为在镇江城之战中表现出色，被毛文龙收做养子的孔有德举起酒碗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自打生下来到现在，就是这些天追随父帅在金州这些时日过的最快活！”

他们当然过的快活！

一面搜刮金州、旅顺等十数城的财富，一面又向朝廷索要钱粮兵饷，声称自己正在南卫与奴贼血战之中，急需兵马钱粮支援，至于如何令朝廷信服，大不了屠灭几个村子，割下首级，谎称是奴贼的，便可邀功请赏，朝廷即便心知肚明，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账！

没办法！

现在辽事崩坏，他毛文龙的地位是水涨船高！

朝廷不得不宠着他！

有了这双重“财源”做保障，毛文龙等一众军官这些时日别提在金州城内过的有多快活了，单单孔有德一人，就已经纳了数房小妾——辽东乱世，民不聊生，女子只值一斗米罢了。毛文龙部虽然活过的窝囊糜烂，但这也令毛文龙迅速俘获了这帮将领的军心，打造了一支只效忠于他本人的特殊利益集团！

兴许这才是毛文龙按兵不动，欺下瞒上的真正原因。

整个毛文龙部唯一心存不满的将领大概只有陈*良策了。

陈*良策原本就不是毛文龙的本部人马，也不是他后来收服的心腹。相反，陈*良策心里其实对毛文龙存有芥蒂，因为毛文龙是欺骗他，将他骗上贼船的。

镇江城被建奴攻破之后，他虽然假意投降，可背地里确在跟辽地抗金的义士们联络，想着有朝一日朝廷反扑过来，充作内应。没想到朝廷大军没有等到，反倒是上了毛文龙这个混世魔王的当。当时毛文龙谎称自己是朝廷大将，麾下兵将无算，陈*良策这才肯充作内应，若当时陈*良策知道毛文龙只有不足百人就

敢攻打镇江城，他是打死也不会追随毛文龙的。

不过陈*良策很聪明，他深知毛文龙的可怕——心黑手辣、不择手段、狡诈如狐以及高明的揣测人心的功夫，都令陈*良策心惊胆战，日夜提防，不敢心存侥幸。

自打入驻皮岛，建立东江镇以后，陈*良策就再也没有忤逆过毛文龙任何一道军令，事事都对毛文龙很顺从，即便是毛文龙欺上瞒下，待在金州城内吃喝玩乐，完全对国朝的战事置若罔闻，他陈*良策也没有开口劝说过半个字。

但这并不代表陈*良策不愤怒！

他只是默默记下毛文龙的罪证，等待他日朝廷的审判罢了。

这种忍耐，就跟当初待在镇江城内卧薪尝胆充作内应一样！

……

广宁城。

熊廷弼陪同“林丹汗”吃庆功宴，熊廷弼问道：“可汗能保证奴贼真的退兵了？”

“林丹汗”皇太极笑道：“本汗带着儿郎们追杀了他们几十里。东虏人困马乏，久攻广宁而不下，早已士气低落，在经此一败，则将校厌战，士卒惜命，那里还有继续作战的道理？”

熊廷弼点了点头，心说这个鞑子可汗虽然粗鲁野蛮，倒也有些本领，否则也做不了察哈尔部落的首领啊。

“骑兵作战只追剿几十里怎么行？至少也应当追杀到辽河，方能确定奴贼不会卷土重来。”熊廷弼说着，唤来心腹将领刘渠，命他派遣斥候出城，打探八旗兵的虚实。

见状，皇太极面色微变，要知道努尔哈赤的大军可就驻扎在二十里外，伺机而动呐，此刻若是让熊廷弼派遣斥候打探，岂不露了马脚，功亏一篑不说，就是他也将深陷广宁城中。

皇太极忙喝道：“混账东西！熊廷弼你到底是不信任本汗！竟然还要打探？本汗刚刚不是已经说的很明白了吗？亏得本汗千里驰援广宁，却始终得不到信任，还被你处处小心提防，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熊廷弼含笑道：“小心驶得万年船罢了，不过既然可汗不喜，那么本府就此作罢就是。”话虽如此，但熊廷弼明显给了刘渠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在熊廷弼跟王化贞经抚不和的几个月间，刘渠一直追随熊廷弼待在山海关，可谓是熊廷弼在将领中的头号心腹，他自然对熊廷弼的眼神心领神会。刘渠默默点了点头，仍旧出城去执行熊廷弼的军令去了。

皇太极深处敌营，自是处处小心留意，熊廷弼在自己眼皮底下玩猫腻，他又怎可能没有察觉。但皇太极也明白，自己假如继续“胡搅蛮缠”下去，很可能欲盖弥彰，令熊廷弼更加疑心。就在皇太极焦急不已之际，他忽然灵光一闪，心生一计。

皇太极不愧是一代枭雄，他将计就计，跟熊廷弼谈起了“赏银”的事情，果然不出皇太极所料，熊廷弼为了笼络住“林丹汗”，至少在面子上对皇太极的要求一应满足，什么即可犒赏纹银三万两，日后还要向朝廷请赏十万两用以封赏“林丹汗”云云，总之就是空头支票，熊廷弼开的足足的。

皇太极知道这不过是表面功夫，明廷的皇帝从嘉靖皇帝起就一个比一个抠门吝啬，对自己手下的将领都不一定如此慷慨，更何况是自己这个“蛮夷”。但正是基于此，皇太极才如此发问，见熊廷弼上当，他连忙表现得兴高采烈起来，似乎对于朝廷的慷慨极为满意。因为心情愉快，他咕嘟咕嘟喝了许多酒，不一会儿便表现得酩酊大醉。见状，熊廷弼连忙命人将“林丹汗”带下去歇息，却是把孙得功留了下来，询问了孙得功许多细节，想来熊廷弼是出于根深蒂固的华夷观念，仍然不能信任“林丹汗”。

不过孙得功凭借自己的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最终打消了熊廷弼的疑虑。但这时，中军参将祖大寿忽然跑上来，朝熊廷弼说道：“大人，很奇怪，林丹汗带进城的那些亲丁们，没有一个人吃醉酒的，弟兄们挨个敬酒，他们也不吱声，可以说是滴酒未沾。这很蹊跷，行军打仗之人对酒水是没有抵抗力的，更何况还是menggu人。”

闻言，孙得功吓得面色大变，想来这些皇太极的亲丁都是打着进城当内应的心思来的，自觉肩负重任，故而滴酒未沾，想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好执行军务！

熊廷弼听了祖大寿的话后，转过头那一双审视的目光盯着孙得功，后者咬咬牙，忙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些护卫都是林丹汗培养的死士，都是草原上各部落之间相互攻伐，留下来的孤儿，林丹汗将他们收留培养，故而这些死士都对林丹汗忠心耿耿，此次入我广宁城，更是小心谨慎，所以没有饮酒也属正常。”

熊廷弼点了点头，这个理由却也说得过去！

皇太极当然没有喝醉，要知道熊廷弼的斥候很快就会看到努尔哈赤埋伏在广宁城外二十里外的大军！

届时他皇太极就成了自投落网的大蠢货了！

先下手为强！

皇太极的眼睛都红了！

这是一场争分夺秒的斗争！

假如他率先在城内搞出破坏，打开城门，将城外数千精锐入城，则广宁城必破！

可假如是熊廷弼的斥候们先回来报告努尔哈赤的消息，那么皇太极就将深陷广宁城，成为熊廷弼军功章上最耀眼的一颗星！